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见过光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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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理会魔鬼,卫己捡起一块破布卷在身上便朝着远方行去。
“人子啊!你要往哪里去?”
祂前行,火焰烧祂也不避,大地开裂也不躲,热风刮祂也不闪,天上雷击祂也不理,地上人阻祂也不管。
魔鬼将祂拘禁。
卫己道:“你还做什么呢?你还会什么呢?你还有什么手段折磨我呢?我一切所有的,你不是伸手毁了。我声名岂不是狼藉?我皮肉岂不是伤了?我过去谋算,想望的莫不是断绝了?我的日子难道不是过了?”
“我如今手里空空,心里也空落。我的心岂不是像石头一样?我的肉身岂不是像铜的一样?”
“你说,你万事都能做。你的意志不能拦阻。我不听从,你就叫我被刀杀灭。我不听从,你就叫我被火烧灭。我不听从,你就叫我为地裂所吞。我不听从,你就叫我被飓风撕碎。我不听从,你就叫我被雷击打死。我不听从,你就叫我被人侵害。我不听从,你就叫我无知无识死。”
“我现在不听从。你能叫我无知无识而死。你能叫我屈服吗?”
魔鬼道:“你到哪里去,我不知道么?我拦住你,难道不是要帮你吗?你所有一切在昨夜乌有。你想过么?今后要怎么在这人间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利用和被利用的夹缝中生存?何况,你现在声名丧尽,这世上人难道不害你吗?”
“那就叫他们来。让那害我的害我,我必不还手。让那欲夺取我的夺取我,我必奉上。当害我的害够了,夺取我的拿完了,我就自由,去做那无用的人。”
“你这半生奉神礼神爱神。神却把你扔在淤泥中。你就像尘土和炉灰一般。仰头,灾祸就到了。等待光明,黑暗便来了。祂要是爱你,怎么待你残忍,又用大能逼迫你。你能把这一切当作试炼解释吗?”
“没有家人,没有朋友,只有自己。只有自己,从始至终,永远这样下去。这命运,你就甘愿么?”
卫己却道:“不甘愿什么?我不一直这样。”
“惟愿我睡去,等到天没有了,仍不得复醒,也不得从睡中唤醒。惟愿我死去,不出母胎而死,到那死荫混沌之地,不再起来。惟愿我不见光而绝气,不到期而落胎,归於无有,如同未生。”
突然,虚空里有一道冰冷而怨毒的声音响起。
“为何?为何有罪孽生我?为何有怨恨养我?为何有苦难饲我?”
黑眸染血。
不到顷刻间,卫己便换了一个人。
“谁能使洁净之物出於污秽之中呢?无论谁也不能。既然如此,愿我生的那日,和说怀了胎的那夜都灭没。愿那日变为黑暗。愿神不从上面寻找它。愿亮光不照於其上。愿黑暗和死荫索取那日。愿密云停在其上。愿日蚀恐吓它。愿那夜被幽暗夺取,不在年中的日子同乐,也不入月中的数目。愿那夜没有生育,其间也没有欢乐的声音。愿那咒诅日子且能惹动邪魔的,咒诅那夜。愿那夜黎明的星宿变为黑暗,盼亮却不亮,也不见早晨的光。”
魔鬼立时笑了。
“已,我可怜的孩子,你终于醒来了。”
那似是卫己的人道:“愚蠢之人啊!令我从这梦中醒来的人,多么可憎啊!我早已经一无所有,即便如此也不愿放过吗?”
“这就是人类啊。已!”
魔鬼道:“长久的时间。我一直在天上看着这地上众多的生命,看着他们诞生、兴起、繁荣、衰退、灭亡。而在所有的生命中,唯有人类平白地消耗时间与空间,燃烧自己与他者的生命,追逐无意义的存在,最后不留一物地死去。只是如此,也就罢了。我看过太多的生命的结果,其中不乏空虚而没有意义的结果。虽然不快却早已经不在乎了。但人类不同,愚蠢又贪婪,低劣又丑恶。”
“生存本来不是罪孽,人类却将罪孽融入呼吸。猎食与被猎食不过是生命自然的转化,人类却将这道理亵渎。魔物本该被永远的封印,人类却将之释放。即便如此,他们还是不知悔改,只一味将罪孽延续。为何他们要一次又一次的重复过错呢?人类兴起只是短短的不到万年的时光。这曾长久的处在美妙的平衡中的世界就变得面目全非,将要死去了。”
“这样的生命,不合理的、仿佛毒瘤一般的生命,我能叫它存在下去吗?”
“己,你又怎么想呢?”
“不愿诞生,却还是诞生于人类丑恶欲望。不愿醒来,却还是被人叫醒。这样的你的存在本身即是人类罪孽的证明。你能第七十八次饶恕他们吗?”
“被造者的你有资格裁判造主。”
“顺从我,为违逆天理的人类降下报应吧!”
“弃掉神,拜我为主,奉我做唯一的神圣!你活着的时候,我必将这世上的一切荣华、权柄赐予你。你死去的时候,我便让你在地狱做王。我还要把‘大群’给你,把地狱七百四十万五千九百二十六恶鬼的总军交由你来统率!”
光辉中显现出一个杯爵。
这杯子内置黄金,边缘刻有图案,以大量珍珠、绿宝石、紫水晶和蓝宝石装饰,石质底托刻有一段神秘的铭文。
魔鬼将自己的血注入,满溢神圣光辉的圣物便染得漆黑。
“饮下这杯中之血吧!”
天与地顿时黑暗一片。那似是卫己的人伸出手去,捧着漆黑的杯爵,低头便要饮下。而就在唇靠近杯沿的刹那,就在魔鬼喜笑颜开的刹那,祂的血眸恢复黑色,却是将杯爵打翻了。
“己,你为何要阻我?
杯爵倾倒,沸腾的黑血没入虚无,光明复起。
“不行,已!”
卫己,被称作‘己’的人道:“清醒一下,别被黑暗吞噬了。你难道要做那仇恨永恒的苦役吗?这世上没有比复仇更无趣无益的事情。仇恨诞生不了任何东西,它不是阳光、不是沃土,它所寄宿的唯有毁灭的风暴。我们必须制御它,不然就沦入憎恶与掠夺的连锁······不知节制的人终将毁灭自身,他定然陷入永夜,没有笑容、没有信任、没有爱,眼前绵延无尽的世界、无止境的未来只剩下一片乌有、寂寥!”
魔鬼叹道:“己,可怜的孩子啊!你为何要醒来呢?与不可及的梦幻相比,这污秽的尘世是如此让人厌憎,即便如此你还是要醒来吗?”
虚空里冰冷的声音,被称为‘已’也道:“我很清醒,前所未有的清醒。你爱的人,你想要保护的人···他们让你我一无所有。即便如此,他们还是不满足。即便如此,他们还是要抢夺。”
“你祈祷的光之世已经不复存在。这副身躯也染成乱七八糟的颜色。我憎恨命运找不到生存的意义。”
“恨啊!恨啊!这世上所有,我都好恨啊!”
‘己’沉默不语。
“自诞生起就没有停歇的苦难,无法结束的孤独,无论往何处走都没有尽头的绝望,对着这一切,我该如何措辞?我该如何开口?这一切对我孤单的灵魂来说太过沉重。如果能把一切舍弃,笑着活下去会轻松许多。如果能将一切遗忘,无需泪水的生活会轻松许多。但是那是不可能的,你做不到,我也做不到。岁月流逝,跨过了数不清的苦难,哭干了眼泪,丧失了爱人的能力,到最后连感情也淡漠得不似人类。”
“即便如此,还是无法丢弃过去的回忆。”
“我们做错了什么?”
就在此时,一个沉重的钱袋落在卫己手中,祂打开一看,鼓囊囊的皮袋子装着数十枚黄澄澄的铜币。数一数,不多不少刚好三十枚。
手颤抖。
两个灵魂在这一刻统一。
魔鬼道:“没错,这就是你出卖自己所得、寄托了一切希望的那三十枚铜元。”
“命运总是无常。在你放弃一切的时候,在你连约定都记不起来的时候,魔灾结束了,极乐坊被查封,所有还没死的人都从政府的手里拿到了10枚银元作为补偿。正义似乎从天而降,昭显于人世了?”
卫己闭目,恍惚中似乎回到了那一天。
天空非常非常的蔚蓝,空气非常非常的清新,孩子们被人从地狱救出,一切的一切都似乎朝着好的地方发展。
“你是幸运的,与那些迷茫不知归所的孩子相比,你是幸运的,你有约定,你有应该回去的地方。时隔三年,街道变了不少,但是你记得,你记得自己的家在哪。不顾瘦弱的身体,在街上狂奔。你明白自己将要回家了。”
在街上自由的奔跑。
“然而,当你看到自己的家门时却犹豫了。你对着水洼看了看自己的模样,惊恐的逃开了。”
在门前迟疑。
“不能这样回家!你这样想着。所幸,十枚银货是个不小的数目。你去衣服店用50个铜元买了一身衣裳,又去药店用20个铜元买了一些药和纱布,接着到澡堂子用10个铜元开了一个单间,仔细的清洗起身体来,又花了几个小时包扎身上的伤口还有上药,被老板催了又催后才穿上那身衣裳从澡堂子里出来。最后,你去了一家蛋糕店,用10个铜元买了一个快要过期的蛋糕,又特意加了一个铜元拜托店员在上面写上全家人的名字。”
“那一天,你九岁了。”
“提着包装好的蛋糕高高兴兴的往家里走,你决定了要吓他们一跳,在他们询问的时候再得意洋洋的说出自己已经自由了,然后一家人就一起吃庆祝的蛋糕。”
“魔灾结束了,苦难的日子已经到此为止了,往后的生活会越来越好。敲门的时候,黑漆漆的家里一个人也没有。你笑了笑,说自己是太急了,他们一定是在工作吧!再等一会,再等一会儿,一定会有人来的。”
抱着蛋糕蹲在墙角等着。
天气突然阴了起来,下雨了。张望了一下,跑到对面的商铺底下避雨。大雨滂沱,从早上到晚上,一个又一个人从身前走过,只有屋门紧闭。
忍着饥饿,缩在屋檐下,固执的等着。
夜渐渐深了,在几乎要睡去的时候,不认识的人直直朝着家里走去,打开了门。
一个人失魂落魄。
“你确实回去了。你遵守了约定。但你的家人却并非如此,他们违背了约定,卖掉房子离开了这所城镇。从表面上看似乎如此。那时,你费尽心机搜寻,什么都行,哪怕只有一点也好,关于家人的线索。
是的,哪怕一点也好,想要知道,再怎么细微的事情也好,想要知道·······
“你那时候要是放弃该多好。那样的话就可以怀着希望的生存下去。他们过得很好。活下去,总有一天,还会在某个地方相遇。要是不知道的话就能这样想。怀揣着希望活下去,这该多好。但是你还是去寻找答案了。”
在乱坟岗······
“结果呢?你离开家不久,母亲就病死了,被扔到乱坟岗去了。父亲烧掉房子,一个人走掉了。姐姐则不知道去哪了。你的家,你三年来朝思暮想,拼了命想要回去的地方,哪里都不存在了。”
在恐怖的、黑漆漆的地方······
找啊···找啊···找啊找···找了三天三夜,最终只找到不到三分之一的遗骨。
“对了,你还不清楚真相吧!”
“二十七年前,你卖身的那一年,那三十枚铜元确确实实到你家中了,也确确实实用到你家人身上了。那一天,你姐姐和你分别后在回去的路上遇见了父亲。嘛,他不是个笨人,虽然晚了些,还是发现了你背着他做了什么。对你的爱,对孩子的爱让他清醒了。他找到了极乐坊,要求把你赎回去,但老板怎么可能就那么简单的同意呢?老板要求,起码要十个银元的价格才能赎买你。你父亲心急如焚,曾经作为贵族的他当然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,你才六岁,怎么可能撑得过去?他拜托老板,一天就好,留给他一天的时间,不论如何,他都会筹够钱。”
“短时间来钱快的方法是什么?他只想到一种,那就赌博,只需要小赢一把,弄到十个银币就好。不过,这一次不一样,恢复冷静的他没有失败,就按预定的计划,用一些小技巧赢了一把,拿到十几个银币转身就走。踏出赌场的那个时候,他发誓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踏入里面,把你救回来,治好妻子的病,和你们道歉,然后去找一份工作,让一切都从头开始。”
“幸福似乎就要降临了,它离你们那么近,几乎是触手可及。”
“就在那个时候,另一个男人,一个窃贼出现了,他偷偷地从你父亲手里取走了钱袋。而弄丢了钱袋的你的父亲,他几乎要崩溃了,用来救你的钱,用来救妻子的钱,用来挽救这个家的钱只因为自己的不小心就失去了。他在街上奔走了一天,求过各种各样的人。谁都行,一点就好,施舍我一点慈悲,救救我的孩子,救救我的妻子。但是,没有,没有人施舍慈悲。”
“时限到了,你迎来了第一份工作。在那同时,挣扎到最后的你的父亲崩溃了。他在极乐坊的门外呆了一天。他不敢回去,他无法面对妻子的脸。他不知道如何回答孩子的疑问。弟弟为什么没有回来,给妈妈治病的钱去哪里了,当年幼的孩子问起这些问题,自己该怎么回答呢?他在街上游荡了数天。终于,好不容易鼓起勇气,回到了自己家中,推开门,迎接他的是妻子发臭的尸骨还有饿得昏厥的孩子。”
“在你父亲迟疑地时候,你的母亲已经饿死在床上。而你的姐姐也在不知情中背上食人的罪责。”
“还有什么?自己还有什么指望?被愧疚与懊悔摧毁,对一切绝望,痛恨自己的男人领会到一件事,那是他最后能做得事情。他典当了一直藏到今天的衣服,拿着那几十个铜元买来食物,带着女儿好好地游玩了一天,最后他带着孩子走到江边,决心结束自己的人生。投入江水的时候,失去意识的时候,他这样想:如果可以的话,希望一家人能在地府团聚。但是,他却没死成,而是在不知道是哪里的地方被人救了起来。”
“最该死的自己活了下来,不该死的孩子却死了,这个认知让男人疯掉了。此后的数十年一直到现在,哪怕是与儿女团聚,也没有恢复过来。”
统一在一起灵魂又分开。
泪雨滂沱。
‘己’道:“原来如此,他努力过啊!这样就好,这样······”
魔鬼道:“己,我可怜的孩子啊!你应当明白,到现在为止,我说过不少谎话,但只有关于你过去的那部分没有一句虚言。我是站在完全客观的角度完完整整地叙述了真实不虚的一切。我这样做,你觉得是为了什么?再想想我没有叙说的,你在这世间颠沛流离的其他岁月,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,即便具体的事情有所不同,可发展的趋势却是一样的,你将一直被命运折磨,在希望与绝望中反复轮回。”
“我的降临,此刻与你对话也是命运的一环。”
“我只想让你明白一件事,在你的神的规划中,从过去到现在一直到未来,你的命运充斥着苦难与折磨。而这一切,都是为了人类,为了用你的牺牲铺就人类通往救赎的道路。”
盛满黑血的杯爵再一次浮至卫己的面前。
“神许给你的一切,我亦能给你。”
魔鬼诚恳道:“我是最初亦是最后的古蛇,天上地下没有人能阻止我让一个人坠入地狱,你们弃掉神犯下罪过吧,如此,我就能带你们走入地狱,你们就能从这命运逃脱。”
从开始沉默到现在的‘已’也道。
“我们爱的人,爱我们的人,都是为此接受苦难,你能原谅这种事情吗?还是说,即便如此,你还是要阻止我么?”
沉默。
‘己’道:“即便如此,我也要阻止你。”
风吹起。
光辉的人影从中现身。
魔鬼叹息却是拜服在地,化成祂的影子。
‘己’道:“我从前风闻有袮,现在亲眼看见袮,因此我厌恶自己,在尘土和炉灰中懊悔。”
主则对卫己说:“一切······救赎······”
光影扭曲。
世界仿佛被大力驱使着晃动了。
倒退。
太阳西升东落。月亮西落东升。云层消散又凝聚。坍塌的废墟浮起又凝聚在一起。大火从微弱的余烬再度旺盛,又变成火苗,最终归于虚无。落雷从地上往天上打去。干涸的湖重新蓄满水。烧掉的草木人畜从灰土凝聚成型······
一切都在倒退。
在卫己的面前,被毁灭的城市再度恢复,人们再度行走、说话、喝水······只不过这一切都与往常相反。
行走的面朝着前方倒退着走,公司成了起点,家里反倒成了终点。说话的倒退着说话,嘈杂的声音与表情动作全部倒过来进行。喝水的拿起杯子到嘴边,喝下的水从腹中倒流到杯中。
······
光影飞速的变幻,时间的长河在此刻倒流。
唯有主及卫己不曾变幻。
然后,在某一个时间节点,飞速回溯的时间之河停止了倒流,一切光影变幻都停了下来。
幽暗的密室。
卫己握着红玲的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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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是谁?人是拥有上帝的梦想和计划的极度痛苦的存在;上帝梦想一个得到救赎的世界,梦想天地的协和,梦想真正具有上帝形象,反映上帝智慧、正义和同情心的人类。 上帝的梦想不会是孤立的,在连续的创造活动中,人类是上帝的合作者。 我们的所作所为,我们的一举一动,要么推动,要么阻碍救赎活动,要么削弱,要么加强罪的权势。
——《人是谁》结语,赫舍尔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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